花钱买高档瓦片,浮在一幢没有地基的房子上
作者 | 闫学功
封面来源 | 摄图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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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前,腾讯音乐娱乐集团(以下简称TME或腾讯音乐)投入数亿级别的资源在长音频业务上,对在线长音频的头部公司喜马拉雅发动了一场“全面战争”,战争持续近两年。
但自2022年以来,TME的长音频业务逐渐鸣金收兵,热热闹闹地开了两年的长音频大会也销声匿迹。TME 2023年Q1财报中,曾经浓墨重彩对外披露的长音频业务,这次被一笔带过。
TME偃旗息鼓,而在巨头攻势下站稳了脚跟的喜马拉雅,则是另一番光景。多位知情人士向雪豹财经社透露,喜马拉雅今年将继续冲击IPO。
曾经烽烟四起的长音频战场获得短暂的平静。但一家大公司究竟是如何主动发起争夺战,又是如何面对、接受和消化失败的,从这个故事中,或可窥见一二。
就本文涉及到的若干事实和数据,雪豹财经社分别向腾讯音乐和喜马拉雅求证,截至本文发布,两家公司没有回应对本文置评的请求。
“从上到下弥漫着打仗的气息。”尽管已经过去了近三年,王晓宇依然忘不了第一天到TME报到的场景。办公室面积不小,但仍显得很拥挤,几张桌子横着拼起来,两侧坐满了人。
他所在的工位是一张长逾1米的办公桌,坐了3个人,桌上只能放下电脑,动作稍大就会碰到旁边同事的胳膊。所有人都在忙碌,没有人抽出哪怕一秒钟抬头看他一眼。
王晓宇瞥了一眼旁边同事的电脑,大多数人的界面停留在喜马拉雅上,还有人在迅速浏览喜马拉雅的主播列表页。主管指着桌上一摞合同告诉他:“你的任务就是把喜马拉雅的主播给我签过来。”
他很快明白了这场战役的打法:全面对标喜马拉雅。
从主播、MCN到喜马拉雅员工,都在TME的雷达扫描范围内,“越接近关键岗位的人越受重视”。彼时在TME内部,商务和运营等岗位,都有从喜马拉雅跳槽过来的员工。
那是在2020年,“耳朵经济”火热,荔枝已于年初上市,喜马拉雅也开始冲击IPO,腾讯不愿意错过风口。
同年4月23日,TME在喜马拉雅听书节当天发布了长音频战略,并推出“酷我畅听”作为先锋。时任TME CEO彭迦信称:“长音频将是未来TME持续发力的战略领域。”
TME瞄准的对手是赛道内的最大玩家——当年在长音频领域市占率达到67%的喜马拉雅。
喜马拉雅的数据、内容、战术,都被TME放在显微镜下研究。被视为音频平台重要资产的主播,更是follow的重点。
王晓宇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挖角。他会想尽办法要到喜马拉雅主播的联系方式,私信邀请对方来TME开播,并甩去一份早已拟好的合同。有好几个同事和他任务一样,“有的人桌子上摞着半米高的合同”。
疯狂的“抢人”活动持续了半年多。用钱砸,这个方式简单粗暴但十分奏效。只有少数人会拒绝,认为TME品牌力不够,但大多数人选择拿钱换平台,喜马拉雅两名头部大主播程一和蕊希被以天价挖走。一位TME员工告诉雪豹财经社,“看到数字我们也震惊了,觉得他们(程一和蕊希)可以直接退休了。”
财报显示,2020年Q2,TME销售和营销费用为5.79亿元,占总收入的比例为8.4%,高于上年同期的7.1%。增长原因被归结为在推广长音频等方面的支出增加。
抢人大战大获全胜,TME特意举办了庆功宴。一位业务部门领导带着几分醉意高举酒杯告诉众人,“记住,以后走到哪儿都要抬起头,因为你们也是手上流过上亿现金的人了。”
然而,靠金钱搭建的堡垒并不坚固。
战争胜利了吗?TME员工王冰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,喜马拉雅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元气大伤、伤筋动骨。
团队分析之后发现,TME重金买下的主播以情感电台为主,这是喜马拉雅当时的招牌。但喜马拉雅恰在此时转换赛道,一方面引入播客,另一方面加强亲子内容,还一度往K12方向靠拢(K12,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的缩写)。
“此前的创新探索业务成了战略级业务。”喜马拉雅员工贾青告诉雪豹财经社,“转换方向的原因不能完全归结于与TME的竞争,但这也是推动加速的因素之一。”通过承诺主播的免费节目可以随意上传到其他平台、加更付费节目、给予流量扶持等措施,喜马拉雅开始扶持新的UGC和PUGC,不少主播、MCN被吸引。
2020年,喜马拉雅“123狂欢节”消费总额破纪录地达到10.8亿元。当年1月至10月,喜马拉雅60后付费人数同比增长154%,00后付费人数同比增长94%,原因被归结为“播客行业的健康发展”。据喜马拉雅发布的榜单,《故事FM》《观詹丨詹俊电台》《杨侃丨杨毅电台》等播客播放量达到数百万甚至超千万。
而TME这一边,对外进攻没想象中有效,前期粗放式砸钱抢人的隐患也开始慢慢显现。
王冰发现,一些重金请来的主播开始“养老、划水”,更新频率大幅降低,有的甚至直接把以往的旧作品搬过来凑更新。
主播们则发现,除了那笔一次性“买断”的费用,来TME之后的流量远不如喜马拉雅。他们开始抱怨缺少曝光,后悔来TME。还有人发现,当初在喜马拉雅不如自己的主播已经后来居上。
在程一和蕊希转到酷我后,喜马拉雅上一位中腰部主播的商单突然多了起来,逐渐成为头部。一名喜马拉雅员工告诉雪豹财经社,“头部流失后,确实会有部分中腰部被提升为头部,但这大多是频道运营的行为,而非整个平台的有意扶持。”
王冰也很无奈,他曾经尝试在平台内部为主播寻求曝光,但大多没有下文。TME是由QQ音乐和酷我、酷狗等收购的多家平台组成,外部看似是一个整体,但内部仍各自为政,部门墙颇高,每个平台有自己的推荐逻辑和KPI,无法兼顾所有诉求。
苦求流量曝光无果,一些主播选择直接回流喜马拉雅,一位头部悬疑有声书主播甚至开小号在喜马拉雅直播。
“TME的问题是一直没做好主播生态,花大价钱买来的主播后续未能给到流量和曝光的扶持。”在长音频行业工作8年的刘威告诉雪豹财经社,“相当于花钱买了不少高档的瓦片,但只是浮在一幢没有地基的房子上。”
打破内部壁垒、集中资源,是TME从这次失败中吸取的教训。
2021年4月,腾讯老将、原PCG(平台与内容事业群)副总裁梁柱,以CEO的身份接手TME,负责QQ音乐、酷狗音乐、酷我音乐、全民K歌和长音频业务线。此时,长音频仍然是TME的重点项目。
一位接近梁柱的内部人士告诉雪豹财经社,梁柱为人强势,有互联网产品思维,他接手后的TME首要任务就是“打通内部各平台壁垒”。
梁柱上任仅8天后,TME将斥资27亿元收购的懒人听书与酷我畅听整合为懒人畅听,“持续深入布局长音频领域”。这是他“破壁”的第一步。
但有TME员工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项整合,“3个平台已经很混乱了,再加上一个新成员,内部壁垒又高了”。
当年6月,TME发动了自成立以来最大的组织变动,成立内容业务线和长音频业务线,前者负责内容的整体规划、战略制定和统筹管理,后者统一整合协调跨平台长音频业务的管理。这是TME“一体两翼”战略的一部分。
TME员工李爽爽告诉雪豹财经社,调整后的长音频业务线实际上承担了中台的职责,“协调各平台,推进长音频业务的开展”。
但受历史、地理等因素影响,TME内部各平台仍旧各自为政。即使成立了中台,破壁融合仍然推进得非常艰难。
多位TME员工告诉雪豹财经社,为了拉齐进度、打通内部各平台资源,有TME管理层成员早期一直坚持开例会,但结果往往是“会上答应,会后杳无音讯”。
作为长音频业务线的一员,李爽爽曾试图与各平台交涉,但每个平台都有自己的业务指标和推送逻辑。一位平台运营曾无奈地对他表示,“我得先保住自己的饭碗。”
很快,没能实现兵合一处的TME仓促发起了长音频赛道的第二次战争。
2021年下半年,王冰突然发现办公区变大了,TME将隔壁的办公室买下来并打通,“人员增长了30%~50%”。
也是在这个时间点,完成组织架构调整的TME对长音频赛道发动了第二次战役。
2021年7月,TME博客中心推出“声浪计划2.0”,把重心放在构建自己的长音频内容上。按照该计划,创作者上传优质原创内容(无需独家),TME按照播放量奖励现金,万次有效播放量收益200元~400元。
新一轮砸钱大战开始了,只不过在王晓宇看来,这次是“想砸出一个未来,而不是砸坏对手”。
TME在官方公众号中记录了一些主播的造富故事。生活在三线城市的主播“哀家”凭借播客,一个月最多提现4万多元,还给家人换了新房子。王晓宇直言,“如果没有TME的补贴,不可能有那么高的收入。”
但这次战役缺的恰恰是钱。
据王晓宇回忆,与盯着喜马拉雅打时相比,TME的预算大大缩水。他们仍然承担着吸引主播和MCN加入的任务,但“几乎没有预算”。曾经的真金白银成了一个个大饼,王晓宇只能和主播打感情牌,说自己再拉不到人就要失业了,求对方帮忙。但上一轮抢人大战中的主播出走事件时隔一年仍在发酵。“不少主播知道我是TME的就直言不合作了,怕被买过去雪藏。”
邀请MCN更难。“跟个人主播不一样,MCN要养活旗下的主播和员工,必须先见到钱,没有钱一切都是白说。”
一家曾与TME接触过的MCN向雪豹财经社表示,2021年TME曾找过他们谈过广播剧、有声书的合作,但最终因预算原因作罢。“内容都是钱砸出来的,而TME当时这方面预算很少。”
到2021年年底,TME对长音频的投入进一步下降。对主播的现金扶持少了,从按播放量计算收益改为按广告点击计算,还有不少主播反映一度被拖欠工资。多个主播和MCN向雪豹财经社证实确有此事,“不过后续几个月都已结清”。
几乎同一时间,TME花大价钱与笑果文化合作,推出了《脱口秀不要停》。但这部作品并未掀起风浪,已于2022年5月停更。多位知情人士称,这档节目花费了数千万元,但“质量不佳,不值这个钱”。
一位资深播客从业者指出过这档节目的问题:“音质很粗糙,能听出来没用专业收音设备,环境也不是录音室。而且时长不一,短则十几分钟,长则一个小时,没有标准化。”截至2023年4月14日,这档节目在QQ音乐上100集(包括花絮)的播放总量为4554万。作为对比,平台头部主播的单集播放量往往能高达数百万。
兵微将寡的TME,在与喜马拉雅的第二次比拼中再次落了下风。2021年末,两次冲击IPO的喜马拉雅月度活跃用户(MAU)达到2.68亿,远超TME长音频(1.5亿 MAU)。
硝烟还未散尽,TME等来的不是下一次冲锋的号角,而是高高挂起的免战牌。
这个结局,王晓宇们早有预感。
2020年-2021年,TME连续两年在4月份召开大会,发布长音频战略。2020年是“长音频战略发布会”,2021年是“长音频品牌升级发布会”。
2022年,类似主题和规模的大会消失了。过去坚持日更、安排了两名专职人员运营的官方微信公众号“TME播客时间”也开始“佛系”更新,2022年10月只更新了一次,11月开始之后的整整七个月时间完全停更。
2020年和2021年,长音频业务多次出现在TME财报的“CEO寄语”中,被两任CEO称之为“战略级业务”。2020年,每一次季报都会披露长音频MAU的渗透率(月内活跃用户数占全网长音频活跃用户数的比例)。2021年的各季财报,会单独详细披露长音频业务MAU的具体数字和增长率。
但到了2022年,长音频业务已经很少出现在财报中。2023年Q1,长音频相关业务的数据已经消失在财报中。
诸多迹象表明,TME准备以最小的代价留存长音频业务,为的是保留火种。
“从第一场发布会到现在,我都不知道TME想做什么。”一位接近TME的长音频从业者告诉雪豹财经社,“既没有考虑用户和生态,又没有利用车机端打出新概念。只是靠互联网丛林法则去压制对手。”在他看来,TME最大的差异化优势是装机量一度超过95%的酷我车载,“如果TME主打车载音频场景,还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。”
持续两年多的长音频大战暂时划上一个句号——TME黯然退到舞台边缘,喜马拉雅杀出重围。
今年2月14日的喜马拉雅创作者大会上,CEO余建军站在“播客,我们玩个大的”的标语前致辞。曾被TME、网易云音乐和字节跳动争抢的播客资源,成为喜马拉雅的战略方向和资产。多位知情人士告知雪豹财经社,喜马拉雅今年将继续冲击IPO。
回顾这场长音频之战,TME打了两场错配的战役。第一次枪口对外,但靠大笔烧钱没能压制对手,也没有构筑起护城河。第二次发力向内,试图构建和完善自己的内容生态,却又因内部壁垒和缺少粮草而陷入窘境。
“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一场战争。”一位TME长音频员工评价道,“可能不过是一场闹剧。”
(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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